第2章 和离乱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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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一次见到傅云深,是我七岁去傅府赴宴时。

  彼时娘亲还在人世,过年时为我制了大红的金纹绣虎袄裙,牵着活像个年画娃娃的我,去傅府参加傅霜林嫡次子傅云砚的生日宴。

  临出门时,阿爹将我抱在怀里,对着娘亲嘱咐。

  「我与傅霜林朝堂之上一向不和,傅家门庭复杂,看好晚儿,切不可过多逗留,以防招惹是非。」

  娘亲表情郑重,连连答应。

  但没想到,这一去,我不仅惹上了是非,还招上了个大麻烦。

  我在家向来不是个安分的,一到了傅府,趁娘亲不注意,便追着蝴蝶往园子深处跑去。

  假山湖石背后,听得有争论的男声传来。

  「你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!凭什么还占着个嫡长子的名头。」

  「今天是云砚的生日宴,你穿成这样,是想抢谁的风头?」

  我停住脚步探头,是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。

  一人灰头土脸地跌坐在地,另外三人正趾高气昂地站着训斥,其中一人正伸腿朝他蹬去。

  还不待我出声,有下人来唤,几人又急匆匆地离开了去。

  跌倒在地的小公子这才慢慢起身,平静地缓慢走到深不见底的池塘边,翻身就想跳下去。

  我在家皮实惯了,身手也快,霎时便冲了过去扯住了他的衣服,硬把他从塘边围栏拖了下来。

  我气喘吁吁地虎着脸,学着爹爹平日的话呵斥:「边关将士九死一生才换得京城的太平日子,你怎可如此不珍重自己的性命!」

  小公子怔愣,诺诺道:「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。」

  他长得肤白俏丽,如星灿烂的眸子就这样看着我,明明存了死志无波无澜,却又仿似含了千般委屈。

  我这才知道,他原来便是傅霜林那已过世原配夫人留下的唯一的孩子,傅云深。

  自傅霜林续弦另娶高门还生了个嫡次子后,他在傅府的生活,便愈加水深火热。

  傅霜林要倚仗新妇家族势力,就听凭傅云深受尽冷眼与虐待。

  甚至无人知晓,傅云砚生日宴的前一天,便是傅云深的生辰。

  我从没见过这般漂亮又可怜的人,听着傅云深揪心的讲述,我当下就扯了自己腰间的织锦娃娃递给他。

  「生辰快乐,从现在开始,我就是你的朋友了,如果还是找不到意义,你可以暂时把我当成活下去的意义。」

  这一递,就递出了我和傅云深往后数年的纠葛。

  后来,傅家主母和傅云砚相继染病去世,傅霜林没有再续弦,对傅云深也日益重视起来。

  我对傅云深一开始并无男女间的心思,但他无微不至的殷勤和炽烈赤诚的情谊,终是让我招架不住。

  及笄的前一年,傅云深在天星阁对我剖白了心思。

  他说我是他生命的救赎,也是他从十岁那年就认定的唯一的妻。

  他让我等他,他会处理好一切,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到老。

  我信了。

  也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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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马车行至傅府,马儿抬脚嘶鸣,将我从回想中惊醒。

  芸娘换上了一身水紫色衣裙候在府门,薄纱的腰带轻系,随风而动,腰肢盈盈一握,一缕额发垂下,垂眸低首,更显可爱可怜。

  与我一路相顾无言的傅云深掀开马车帘幕,一看到这般模样的芸娘,便软了声气:「外面这样冷,你不必等着的。」

  芸娘微微摇头:「芸儿不冷,宣儿想主君了,一直闹着要爹爹。」

  傅云深轻笑,低头靠在芸娘耳边:「哦?只是宣儿想,你便不想么?」

  芸娘两颊飞起两抹微红,抬起的眼神正好探询地朝我看来。

  我嗤笑一声,扶着茯苓下了马车,并未理会故意黏腻的二人,径直往内院走去。

  既入穷巷,便该及时掉头。

  只是我与傅云深之前,牵涉的并不只一场婚缘。

  我打开装着印鉴和书信的匣子,准备去信与父兄商议和离之事,但刚一打开,就被厚厚的两摞书信惊住。

  随手打开最上面摩挲得最为严重的十来封,刚看了几行字,浑身血脉瞬间僵住,耳边轰然。

  「吾儿晚晚,元春十六日,戎狄来犯,汝兄受陷,率千骑突围,力竭而亡。」

  斗大的泪珠落下,我捂着起伏不断的胸口哭得泣不成声,颤抖地打开了接下来的几封。

  「吾妹晚晚,今日塞外落日之景尤壮,憾汝远隔千里,不能同赏……」

  「吾妹晚晚,戎狄有一奇物,玉质晶莹,夜中荧光,兄特派信使遣送至京……」

  「吾妹晚晚,近日军中大胜,父兄均安,汝于傅府安否……」

  ……

  兄长是这世间除了父母之外对我最好的人,就连当日我执拗地要嫁入傅家人人反对时,只他摸着我的头说。

  「晚晚开心就好,你做你想做的,其他的路阿兄给你铺。」

  这样好的阿兄,怎么就不在了呢。

  我无法想象,关外寒冰似的天里,不到而立的阿兄,是在怎样的绝望中,战至力竭而亡。

  一封接着一封,我又拆开了剩下的两大摞书信,逐字逐句读下,看完已至夜深。

  七年里,竟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吗。

  6

  傅霜林和爹爹的政见之争并未因姻亲减小,二人矛盾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。

  傅霜林位登宰执之后,爹爹逐渐势弱,我在府中处境也越加尴尬。

  平安了十数年的边关出现骚乱,本来无意再出关作战的爹爹,为了再挣个军功给我撑腰,主动请缨带着兄长挂帅出征。

  只是没想到,他们刚去,我就发现了傅云深与芸娘的首尾。

  而戎狄也并非简单的骚乱,而是虎视眈眈地有备而来。

  父兄这一去,至今已有三年。

  戎狄未除,爹爹京中亲信却探到,在傅相的长年累月的耳边风下,陛下对军权在握的沈家不满已久。

  连数月前兄长的死讯,也不能打消他深深的忌惮。

  他想动沈家。

  而傅霜林,则打算顺水推舟,倾了沈氏全族。

  这几月来,我一直在配合爹爹手下人,暗中收集傅霜林卖官鬻爵、贪墨受贿的罪证,以求早先一步动手,先转移陛下视线,削了他宰执的势头,再拖延时间急流勇退,回京以兵权换取盍族平安。

  怪不得,怪不得我腹中已有胎儿,全家似浑然不知。

  这孩子不仅是傅家子,亦是沈家子。

  以如今情势,沈家有后,陛下那颗临于深渊的帝心怕是更加难测,或是即刻动手也未可知。

  我抹干眼泪,伸手摸了摸浑圆日显的肚子。

  这是数月前傅云深醉酒归家,发疯般冲进我的房门荒唐一夜的结果。

  父母不和,外家受陷,这孩子来得着实不是时候。

  但我也没想到,意外,竟然来得这么快。

  7

  宫中娘娘办了一场马球会,邀了京城五品以上官员携内眷参加。

  傅霜林受领皇命在外巡盐,便由傅云深接了帖子。

  此种规格的集会,向来都是主君与正妻参加,傅云深像故意跟我较劲似的,特意叫了芸娘和那个外室子。

  「宣儿闹着要去,又离不得他娘,此番赴宴,你便先带着二人吧。」

  傅云深话音落毕,芸娘一身云烟轻罗的打扮牵了傅宣出来,额发垂落,敛眉给我行了礼。

  「见过大娘子。」

  我昨夜细细研究了如今罪证收集的情况和进度,睡得极晚,不想与这人再过多周旋,既然他愿带着这勾栏打扮的外室去皇家宴会便去吧,横竖丢的也是傅家的脸。

  傅云深似乎是在等着我发怒和驳斥,自顾自开口:「若芸娘宣儿是府中人,赴宴去不去便可由你这个主母……」

  哦,原来他也知道带外室和私生赴宴上不得台面,这是故意恶心我,然后再让我来当这个恶人哪。

  我打断他,一脸不耐地捏了捏额角:「哦,知道了。」

  看着傅云深反倒噎了一口的表情,我暗暗好笑地登上了马车,反手将门帘一关。

  「此行主君可骑马先热热身,你二人,就坐张嬷嬷外出采买的小轿吧。」

  到了郊外马场,傅家这一行,真真是赚足了众人的眼光。

  芸娘不是官宦贵族出身,也从未见过大场面。

  一开始还为自己能占得傅云深的心尖尖,被带着出席此种活动而沾沾自喜。

  但很快,就被京中妇人鄙夷的眼光、轻蔑的态度和接连不断的窃窃私语臊得无地自容。

  「听说这就是傅大人那个外室。」

  「竟带着外室来赴宴,这傅家到底是个什么门庭,这不是打容妃娘娘的脸吗?」

  「沈晚似乎还没点头让她进门,怎么就带来这儿了,内院都管不干净,亏太后还常赞她聪敏贤惠。」

  「这妇人也是,不过是个无媒苟合的,还敢带个私生子来皇家宴席丢人现眼,你过去点,我可不想挨她近了,我嫌脏。」

  我自小在京中长大,早已领教过这些舌上功夫的厉害。

  有些言语,是比快刀还要锋利数倍的。

  突然,一声尖厉,打断了众人私语。

  8

  「陛下驾到!」

  容妃此次,竟还请动了陛下么。

  陛下免了众人行礼,缓缓落坐于主位,又挥手让众人归位。

  马场中骏马奔腾嘶鸣,一阵尘土飞扬后,一名女子满脸鲜妍,含着银铃般的笑声便下马行至了陛下身旁。

  是曾被陛下赐婚傅云深而不成的昭和郡主。

  「皇伯伯,你看昭儿的马技可有进益?」

  「昭儿很好,堪当众皇室子表率,我大梁马背上得天下,女子也应如此英姿飒爽才对。」

  「皇伯伯说得是,我大梁女子也应骑射俱佳,我听说今日骁龙将军府的人也来了,骁龙将军威名在外,府中女儿想必也是巾帼不让须眉,昭儿斗胆,请其与我一赛。」

  听到昭和说骁龙将军威名在外,陛下眉头微皱,但很快又敛了脸色,应了昭和。

  骁龙是我沈家军军名,在京的沈家子只我一人。

  看来这昭和郡主,七年之后,也仍旧对当初傅云深拒婚娶我一事耿耿于怀。

  我抚了抚微微尖圆的小腹,若是我称病不应,难免叫陛下对沈家更为不满,若是以怀孕为借口,那更是嫌沈家死得慢了。

  可若是应了,这孩子,必定保不住。

  由傅云深开口,或许会好些。

  我面色一白,咬住下唇,右手紧紧拉住了身旁男人的衣袖。

  轻声道:「我不愿去,主君可否,替我拦了这一遭。」

  傅云深不解皱眉:「你何时变得这般不爽利,你从来骑术都是上佳,为何不去。」

  或许是还在恼我多次拂了他的面子,他说完便不假辞色地转身,抬手就收了袖子。

  我手中落了个空,错愕一瞬,自嘲地笑了笑,旋即起身,朝主位行了个礼。

  「谨遵圣命。」

  9

  我换了骑装,翻身上马,横杆一指,纵身御马入场。

  二人对垒的马球,拼的是速度和灵巧。

  昭和速度极快,攻势迅猛,我几次闪身偏着马头躲过,顾忌着肚子,横杆交叠,差点被她拉下马来。

  她皱着眉头:「沈晚,你真是深宅妇人的日子过惯了,不仅骨头被磨软了,竟连马球也不会打了。」

  我抬眼看向昭和,余光正好扫过席间,上位的人眼带探询观察着场上局势。

  座下不远处,傅宣不知何时被芸娘牵着带到了傅云深身旁,不知说着什么,兴致盎然,真真是一家三口的模样。

  我浅浅叹了口气。

  罢了,这孩子,本就不该来的。

  我弯腰屈膝,双腿夹紧马身,并不与昭和多话,长杆绕后,轻巧背身,反击木球,不待她反应过来,刹那便进了球门,成功得筹插旗。

  我的马球是球技冠绝京城的兄长所教,昭和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。

  全力之下,不过几个回合,昭和便输得落花流水。

  牛角声响,比赛结束。

  昭和御马到我跟前,面色傲娇却带着几分莫名的欣慰和欣赏。

  「亏得是你嫁予傅云深,不然今朝被负被辱的,便是我了,但不过一个外室,你怎的如今都没料理好,我还以为……。」

  她顿了顿,又接着道:「罢了,算我看错了,七年内宅,倒是没磨了你从前的血性。」

  昭和话说得古怪,但我已没功夫去想她到底何意。

  日头照得人发晕,腹中剧痛难忍,鲜血从马背流淌而下,我终究支撑不住,直直地坠下马去。

  待我醒来时,只傅云深一人陪在我身边。

  他双眼猩红,面容憔悴,似已守了多时。

  一醒过来,他便紧张地握住了我的手。

  「晚晚,你醒了。」

  疼痛之外,我明显感觉身上轻省不少。

 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,偏头闭眼,并未出声回应。

  傅云深柔声道:「晚晚,大夫说,你已有孕将近三月,但驭马颠簸,损了根本,孩子……没了……。」

  冰凉的泪滴夺眶,止不住地从双颊滑落。

  傅云深面露不忍:「晚晚,我们还会有孩子的,再不济,还有宣儿,你是大娘子,也是他的母亲。」

  我甩开他的手。

  「一个苟合而生的外室子,也配叫我母亲?」

  「我求了你的,傅云深,求你帮我拒了这场马球,但你不愿。」

  傅云深皱眉,眼带愠怒:「宣儿只不过是个孩子,你如何能这般说他!且你已有孕三月,怎么自己未曾发觉,若你早说,我又怎会让你上场?」

  我沉默半晌,还是开口:「傅云深,我同意芸娘以贵妾之礼进门,傅宣也可以记在我的名下,日后可以嫡子论之。」

  傅云深面露狐疑,又光芒大盛。

  不待他开口,我接着说道:「我替你将礼数做足,不让京中和宫闱指摘半分,但你要先写下和离书,事成之后,你我,一别两宽,再无关联。」

  闻言,傅云深眼中猩红更甚,他俯身将我压在床上,握住我的脖颈,一字一句道:「沈晚,你休想,这辈子,你只能是我傅云深一个人的妻。」

  10

  孩子掉了,却有两份大礼送上了傅府。

  一份,来自昭和郡主,是不少难得一见的补身奇药。

  另一份,则来自宫中,礼物贵重,珠宝黄金无一不有,却不知是出于宽慰臣下,还是宽慰己心。

  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。

  在爹爹手下人的协助下,经过这段时日的筹谋与动作,我已经基本拿到了傅霜林贪腐卖官等等诸多罪证。

  更令人心惊的是,潜入傅霜林书房误触机关后,我竟从密室未燃尽的信纸上推出,傅霜林为了致沈氏全族于死地,竟私联戎狄,打算污蔑爹爹与阿兄有通敌叛国之举。

  沈家众人,戎马一生为国牺牲沙场者,不在少数。

  我爹爹与阿兄,更是视戎狄为死敌,一生尽付边关。

  傅霜林此举,何其狠辣,何其诛心!

  按照与爹爹定下的计划,我将证据拓印后偷偷移交给了御史台最为刚直的岑大人。

  不出一周,岑大人便绕过中书门下,用密折将东西呈递到了陛下案头前。

  傅霜林所行,不仅仅是贪墨这么简单,他将手伸进了科举,摸进了铁矿盐厂,天子门生成了傅氏门生,铁矿盐市遍布他傅氏门人。

  当今圣上本就多疑,这更是在明晃晃地打皇权的脸。

  巡盐归来的傅霜林,不待归家便直接落狱,傅氏满门被监禁在府,待查证后再行处置。

  风声鹤唳之下,芸娘竟成功从监禁中逃出府了。

  她着粗布麻衣,内里裹了满身的金叶子,伪装成买菜的丫鬟要出府,守卫只认府中主君主母,便让她出了门去。

  但她这一去,就再未归来。

  芸娘逃走的第三天,傅云深抱着傅宣,叩响了主屋的房门。

  11

  傅云深着一身月白银边常服,仓皇憔悴,不复如昔俊逸。

  他将袖中纸卷抽出递给了我:「晚晚,我们和离吧。」

  我眉头一挑,惊讶一提到和离就近乎癫狂的他,竟主动做出此举。

  他敛眉继续道:「我想了三日,都未曾想出傅府的生机,这几年,是我对不起你,和离之后,你便不再是傅家妇,降罪杀头,都与你无关。」

  「只是晚晚,孩子是无辜的,能否念在,念在你我数年夫妻恩情的份上,用沈府之力,帮我保住宣儿。」

  他将傅宣放下,眼神示意,那孩子径直跪下,朝我磕了头。

  我收好和离书,尔后轻扣茶杯,嘴角噙笑。

  「你对不起我,倒是真的,至于夫妻恩情,你以为我们之间,还有情吗?」

  「你不过将我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偶,浓情时捧在手上,厌烦时又弃如敝履,所谓年少的救赎和认定,抵不过你对权力和情欲的渴求,更抵不过为你这牢笼似的傅家传宗接代的迫切。」

  我起身靠近傅云深,气息轻浅,呼吸缓缓打在他的耳廓。

  「你难道忘了,当初你是如何被压抑在这深不见底的内宅,而傅霜林,又是如何袖手旁观的?」

  他垂头跌坐,双拳紧握,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又说不出话来。

  正在此刻,门扉被大力敲响。

  「主君,大娘子,圣旨到了,宣旨的公公已到了前堂。」

  爹爹大捷破敌,班师还朝,奏章的头一请,便是希望陛下允我迎其归家,以叙天伦之情。

  宫中内侍宣完旨催促道:「傅娘子,沈老将军的队伍快到京郊了,咱家先到门口等你,这就收拾东西随咱家走吧。」

  我没有再看傅云深一眼,只唤了茯苓,取了兄长从前所赠和装满银票屋契的嫁妆箱子。

  临出门前,我迫近傅云深问道:「傅霜林对沈家算计的种种,你到底知不知情?」

  傅云深先是紧张地避开了我的眼睛,接着恍然大悟般开口。

  「你如何知道父亲他……难道,此次傅家遭难,有你的手笔?」

  他忽地气急:「沈晚,我到如今都想要保全你,你又怎么能如此狠心!」

  傅云深的表现告诉了我所有的答案。

  我漠然摇头道。

  「确实是有我的手笔,但有句话你说错了。」

  「傅家遭难你怪不了任何人,这不过是,多行不义,必自毙。」

  12

  城郊长亭,京城人迎客送别皆在此处。

  阿兄从前最爱带我来此,他说此处见别离见众生,才更觉人之珍重,更觉安乐可贵。

  长柳依依,初春寒风簌簌,往日热闹的长亭,今日却不见什么人影。

  马蹄奔鸣,爹爹带着十几人的先头队伍,先行运送兄长棺木至此。

  停留在我脑海里的,还是七年前爹爹精神隽烁、满头乌发的奕奕面容。

  如今,已是风霜满面、须发尽白了。

  「晚儿……」

  爹爹跳下马,蹒跚又坚定地朝我走来。

  我跑上前去,忽地被不远处的丘陵一道银光闪了眼。

  我警觉地四处观察,却发现周边的树上、半山腰上竟布满了拉满了弓的箭手!

  不好!

  我回头惊恐地看向送我来此的内侍,却发现不知何时,人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
  傅霜林僭越皇权,爹爹功高震主,有傅家这个先例在前,陛下不会允许还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坐大。

  我算到了陛下的想法,是以和爹爹商量好,回朝复命当日,爹爹便上交兵权,以多年军功换得全身而退,带我告老还乡。

  但是,千般算计,万般考量,却没料到陛下竟然如此狠心,就连爹爹班师回朝这片刻都等不得,在此处就想要了他的性命。

  「咻!」

  弓箭从爹爹身后破空而来。

  我来不及思量,纵身一跃便替爹爹受了这一箭。

  剧痛侵身,我瞬间昏死过去。

  13

  「大娘子,大娘子醒醒。」

  耳畔传来茯苓熟悉的呼喊,我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
  「爹爹!」

  茯苓折了手绢替我擦了擦额前的汗,温柔道:「大娘子可是做噩梦了?」

  「日头晚了,大人也快回了,我见大娘子似被梦魇住了,这才将娘子叫醒。」

  我推开茯苓的手,揉了揉略带昏沉的头,起身走到了桌前。

  妆奁之上,赫然摆着一排成亲以来傅云深为我亲手打的簪子,我抚上冰凉的珠翠,恍然如梦般喃喃道。

  「如今,是嘉成几年?」

  茯苓为我披了外衫:「嘉成十六年,娘子莫不是糊涂了?」

  我捂住心口,垂头呜咽。

  嘉成十六年,嘉成十六年,我回来了,父兄也还没出征。

  一切,都还来得及。

  我赶忙道:「茯苓,备车,我要回沈府一趟。」

  茯苓虽然疑惑,但也并未多问,很快便安排好了一切。

  回去的马车上,我心里不住打鼓,暗暗演练了无数遍。

  父亲正值盛龄,正是因为政见之分,才和傅霜林成反目仇敌,而兄长不过及冠,仕途将将起步,前途大好,我真的能够用这一番怪力乱神的说辞,劝动他们急流而退,随我回乡吗。

  心情复杂地回了府,并未耗费多时,我又怅然若失地出了府来。

  此行意外顺利,爹爹和兄长竟然并未多想便同意了。

  临出门时,耳边还回响着父亲最后的话。

  「哪怕有万一的可能,使我们一家阴阳相隔骨肉分离,爹爹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,何况,爹爹相信你。」

  劝动了爹爹和兄长,接下来要处理的,便是傅云深了。

  归家时夜幕已临,院中各处灯火煌煌,傅云深坐在桌前,像是等了许久。

  见我来了,他温柔笑道。

  「晚晚回来了,怎么今日忽然想回家了,夜间行路多有不便,下次我陪你回去。」

  「赶紧,菜刚刚热过一遍,都是你爱吃的。」

  此时的傅云深,明明是我最熟悉的少年,但经过那一遭,我却觉得分外陌生。

  我遣退了下人,冷静开口:「傅云深,是不是我所有的要求,你都会满足我?」

  他面带疑惑,但答得欣然而坚定:「自然,晚晚若是要天上的星星,我也会想办法去摘下来。」

  「好,我想和离。」

  「你说什么?」

  「我说,我要与你和离,不行的话,一纸休书也可以。」

  见我表情严肃不似作假,傅云深收了笑容。

  「晚晚,我当你在和我开玩笑,和离这话,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。」

  「我不知你到底是何想法,但也不必再想,这一生,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。」

  我暗暗叹了口气,果然,傅云深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。

  我调转了话头:「和离不行,那让我给你纳个妾如何?」

  傅云深和芸娘,既是有子女缘分的有情人,那便不必再等三年,现今,就提前做一对苦命鸳鸯吧。

  14

  傅云深本不愿纳妾,但我态度坚决,不纳妾便和离,他磨不过,到底还是应了。

  我依照前度记忆,着人前往徽州,带出了如今尚在家乡做浣衣女的芸娘,给她过了明路,又安置在了离书房最近的衡芜院。

  傅云深本就不肯,一连几月都未进过芸娘的院子。

  可芸娘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。

  一次傅云深醉酒归家,芸娘换了一身他最爱的月白色纱裙,等在园中的必经之路上。

  傅云深到底是进了芸娘的院子,直至夜深,衡芜院中才吹了灯。

  虽说第二日,他便懊恼地至我院中顶着细雨站到五更,但架不住我数月如一日的冷漠和芸娘似水的柔情。

  他去衡芜院的次数,也越来越频繁了。

  这几月,除了冷眼旁观傅云深和芸娘的好戏之外,我也并未闲着。

  傅霜林的事有许多都是他七年前担任吏部尚书时就犯下的,我依着记忆,借着爹爹的力,想方设法挖出了他科举舞弊的罪证。

  此时的岑大人并非御史台主事,没有密折之权,但好在傅霜林也尚未登上一手遮天的宰执之位。

  弹劾的折子递上去的前一日,父亲带着我和兄长进了宫。

  说明了来意,陛下沉默良久后开口。

  「沈卿立下军功累累,乃国之栋梁,沈懿文武双全,日后也必为我大梁中流砥柱,沈晚更是年前方才嫁入傅府,此时还乡,这是何苦来哉?」

  父亲拱手行礼,坚定开口。

  「自内子去后,臣日夜忧思,大夫断言身体大亏难返,我这儿子,才识平庸,本就不堪大用,好在也并无大志,愿意随臣返乡,照顾臣下终老。」

  「至于沈晚。」爹爹复又跪下,双手呈上兵符。

  「回陛下,这确系臣的一点私心,晚儿与傅家小子成亲不到一年,他便纳了良妾,如今,更是宠妾灭妻,听说那府中女子,已然有孕了。」

  「恳请陛下,允晚儿与傅家和离,让臣带着一双儿女,归乡颐养终年!」

  爹爹以军功和兵权所请,陛下沉吟不过片刻,就点头应下。

  看陛下这并未如何拉扯推辞的行事,看来七年前,我沈家统帅的骁龙军便已然让他心怀芥蒂了。

  我不由地暗暗舒了一口气。

  还好,大事已成,一切,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
  15

  弹劾的折子一上,陛下龙颜震怒。

  和经历过的一般无二,傅家上下被圈禁在府,以待查证。

  傅云深来送和离书时,我正好堵了意欲逃跑的芸娘,将她押到了主院发落。

  芸娘着一身丫鬟布衣,头发散乱,见傅云深来了,奔过去扯住了他的衣角。

  「主君,主君信我,我不是想逃,我怀孕了,傅家总得有个后啊。」

  傅云深拂袖推开她。

  「贱妇!这就是你说的用情至深?至死不渝?」

  芸娘进门的时间不长,但一张嘴早已哄得傅云深找不着北,而今家门有难,方才能看得清娇颜之下,到底是何面目。

  傅云深气急,但面对我时,仍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。

  「晚晚,如你所愿,和离书,我给你。」

  「但求你念在我们多年情谊,帮傅家保住这个孩子,孩子生下后,这贱妇,随你处置。」

  我缓缓起身,抽走了傅云深手里的和离书,又撕了个粉碎。

  傅云深着急道:「晚晚,傅家的事与你无关,你不该牵涉其中。」

  我嘴角轻勾,嘲讽道。

  「傅云深,你不会以为至死不渝的是我吧?」

  「只怪我当初瞎了眼,果然,不管何时,你都一样令人恶心。」

  我拿出御笔亲批的圣旨,茯苓捧着,让傅云深看了个仔细。

  傅云深念着文字,一脸不可置信。

  「……特允和离,两不相干,六月十四,这是月前下的圣旨,晚晚,难道你早已知道傅家会有此一难?」

  我直直看着他,点了点头。

  「对啊,我不止知道傅家会有此一难,我还知道,你和你的亲亲芸娘,连着肚子里那个未出生的儿子,都要去地下一家团聚了。」

  芸娘疯魔般朝我扑过来:「贱人!毒妇!你我无冤无仇,你为何要将我从徽州接来!为何骗我害我!」

  爹爹为防意外拨给我的侍从闪身而出,拦住了她,我莞尔道。

  「我从头到尾可没瞒过你,当初接你来尚书府为妾,明明是你满口答应的,哦,对了,你还主动立下铮铮誓言,说会自觉喝下避子药,绝不怀孕生下长子让我为难,这样算下来,合该是你骗了我呢。」

  满口污言的芸娘被侍从押着跪在一边,傅云深则捧着满手的碎纸,满目仓皇,低声呢喃。

  「晚晚,我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,向来敬你爱你,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」

  为什么?

  穿越到七年后发现被你背叛,被你冷眼相待,被你弃如敝履的我,也曾问过为什么。

  那时你是怎么说的呢?

  你说,你好烦啊沈晚,为什么非揪着芸娘和宣儿不放,我就是变了,你又能如何呢?

  我深吸了一口气,对着傅云深道。

  「你好烦啊傅云深,哪有那么多为什么,我就是变了,你又能如何呢?」

  16

  科场舞弊,是株连家族的大罪。

  傅霜林必死,至于傅云深,不死也是流放关外。

  但于我而言,这都是前尘往事了。

  我与爹爹及兄长回乡休息了一段时间后,又收拾行装下了江南。

  碧瓦烟昏沈柳岸,红绡香润入梅天。

  江南养人,连爹爹腿上的旧伤也日渐好转,他还和兄长在吴州开了个演武堂,本以读书经商为重的吴州,骤然兴起了一波考武举入军伍的热潮。

  是日,兄长完课归家,我看着提着蜜饯归来的英武男儿,有些憾然地问道。

  「阿兄,你文韬武略,都在常人之上,屈于江南做一个武夫子,会不会不甘心呢?」

  兄长只是摸了摸我的头,笑道。

  「傻瓜,功名利禄都是身外物,阿兄只愿父亲和你,春祺夏安,秋绥冬禧。」

  此时,晚霞落下,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,层叠浅淡的红光照亮了高远的天空,也映红了阿兄的脸,爹爹也恰在屋内唤我们用饭。

  是啊,有什么比得过「春祺夏安,秋绥冬禧」呢。

  惟愿,年年如今朝,岁岁长欢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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